美国的危机:阶层固化

 

二战结束以后,本土没有被攻击过的美国,一跃而起变成世界上的超级大国,其军事和经济实力远超世界其他各国。同时,遍地都充满机会的“美国梦”成为全世界无数年轻人追求的目标。一个不会讲英语的奥地利年轻人施瓦辛格,凭自己的天赋和努力就能在美国获得令人瞩目的成功,这就是美国梦的最佳注解。

但是2008年发生的金融大危机,让很多人开始产生怀疑,甚至看到美国国内由于贫富差距和阶层固化而产生的矛盾激化。该矛盾在2016年的美国总统大选中得到彻底的爆发。

美国这个国家到底怎么了?美国是否因贫富差距而导致阶层固化问题?如果真的存在,这个问题有多严重?“美国梦”是否已经不再可能?今天这篇文章,就来谈谈这个问题。

先来回答是不是。读者朋友们首先需要理解的,是这个问题并不容易回答。很多人可能凭印象觉得美国的贫富差距和阶层固化问题很严重,底层草根看不到任何通过努力改变自己命运的希望。

但是我们也不要忘记,每年全世界还是有数以万计的年轻人涌去美国求学和就业。如果一个年轻人有梦想和野心,那么美国可能还是他/她实现自己梦想的第一选择。美国产生了诸如克林顿和奥巴马这样的普通家庭出身的总统,这在世界上很多其他国家几乎无法想象。

所以要回答“美国是不是存在阶层固化”这个问题,我们不能仅凭自己的印象乱下结论,我们需要从证据和事实入手,比较客观的看待和分析这个问题。

首先,让我来和大家分享一张非常有趣的图表,该图表的名字叫做“了不起的盖茨比曲线”(The great Gatsby curve)。

“了不起的盖茨比曲线”由加拿大经济学家迈尔斯·克拉克提出。该曲线说明了这样一种社会经济现象:高度不平等的国家具有较低的代际流动。社会越不平等,个人的经济地位就越由其父母的地位决定, 出身普通的平民要想翻身改变自己的命运就越难。

从上图中我们可以看到,美国处于图表的右上角。就是说,美国这个国家,其贫富差距非常大,同时代际间的流动性非常低。

这张图体现了美国目前面临的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不断扩大的贫富差距成为一个社会现实。那些处于财富金字塔顶端的“既得利益集团”,当然不可能愿意主动放弃自己和下一辈的各种优势。在这样的社会中,处于金字塔底端的草根阶层渐渐失去了奋斗的希望。分化的阶级之间的内部矛盾愈演愈烈,甚至到了一触即发的危机状态。

这种“精英”和“草根”之间的对立矛盾,在2016年美国总统大选中得到了充分暴露。在一篇分析美国大选为什么特朗普会获胜的报告(Rothwell and Diego-Rosell,2016)中,作者收集了125,000份调查问卷,发现特朗普的支持者主要集中在那些健康程度比较差,代际间社会流动性比较差,以及移民和种族混居比较少的社区。这些地区的选民感到自己被“精英阶层”抛弃,同时在社会变革(比如全球化)中成为了牺牲品,因此产生了极大的愤怒,并将心中的愤怒通过选举释放了出来。

在美国学者Peter Turchin写的Ages of Discord: A Structural-Demographic Analysis of American History一书中,作者统计了美国很多经济和社会学方面的指标,得出结论:美国社会正在向一个错误的方向前进。Turchin将这个不好的现象称为“精英过度”(Elite overproduction)。

上图显示的是Turchin根据一系列指标编制的美国“精英指数”(上图红线)和“平民福利指数”(上图绿线)。“精英指数”由一系列指标组成,比如大学学费,贫富差距,政治分化程度等。就是说,一个社会如果高等教育学费越贵,贫富差距和政治观点差距越大,那么该社会的“精英指数”也就越高。

上图显示的是美国的“精英主义”指数的历史变迁情况。我们可以看到,组成“精英指数”的大学学费(上图绿色),贫富差距(上图蓝色)和政治分歧(上图紫色),在过去20年都有显著的上升。这些变化表明:美国社会正在变得越来越“精英”化。

“平民福利”指数,则包括其他一些指标,比如人均工资/GDP比率,平均寿命,失业率等等。该指数的目的是计算作为一个社会中的草根,他/她在某一时点的生活质量是好还是不好。

从上图中我们可以看到,美国历史上在1880-1910年间有过一个“精英”和“草根”内部矛盾最为激烈的时段。那个时候的“精英指数”处于高位,而“平民福利”指数则处于低位。而当今美国,似乎又回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片段。

在美国历史上,1880-1910年大致处于一个非常特殊的年代,叫做“镀金时代(Gilded age)”。该名称来自于马克·吐温和查·华纳合写的一本同名小说《镀金时代》。该小说通过对一位企业家兼政客的描写,揭露了西部投机家、东部企业家和政府官吏三位一体掠夺国家和人民财富的黑幕。比如上面这副漫画,描绘的就是“镀金时代”时期资本家通过低工资和高房租双重压榨工人的社会现实。

美国“镀金时代”占主流地位的思想体系是经济自由主义和社会达尔文主义。一方面,美国有着悠久的个人主义价值传统。内战结束后资本主义的发展与西部开发,造就了许多白手起家成为铁路大亨、石油大王的美国梦。“自由放任、反对国家干预”的经济自由主义思想得到了广泛的支持。另一方面,推崇优胜劣汰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也得以盛行。美国的普通公民,特别是中产阶级普遍认为拥有大量财富是神权的标志,救济穷人或者限制富人是对上帝意志的干扰。

令人担忧的是,如果我们从“精英指数”和“平民福利指数”的角度来分析美国的社会状况,就会发现当代的美国有回归到第二次“镀金时代”的迹象。一方面要成为精英的成本大大增加,社会财富和资源越来越集中在一小部分家族手里,代际间的社会流动越来越困难。另一方面,普通老百姓的福祉呈现出每况愈下的情况。无论是普通工人的平均工资,医疗福利还是健康状况,都比30年前变得更差,而非更好。这种“剪刀差”的变化是当今美国社会问题背后的主要原因之一。

比如上图显示,美国高等教育的费用(上图深蓝线)在过去30年间上涨了11倍,而同期的工人工资只上涨了不到3倍,全国平均房价也只是上涨了3倍左右。如果一个工薪阶层的孩子连大学都上不起,还谈什么出人头地,改变命运?

上图来自于美联储的数据显示,美国工人工资在GDP中的比重,从2000年以来就逐年下降,目前已是历史新低。而同期的公司利润在GDP中的比重(上图蓝线),则不断上升。广大中产阶级的主要收入都来自于工资,而资本家的收入则主要来自于公司利润(股票)。因此这种剪刀差造成的贫富差距进一步扩大就不难让人理解了。

这种精英和草根之间的矛盾对立,在“全球化”的影响下得到了进一步恶化。

上图显示的是世界银行的两位经济学家做过的一个全球经济增长分析(Lakner and Milanovic, 2013)。图中显示的是在世界范围中,不同的收入群体(从低到高,从左到右)在1988-2008年间的收入增长。平均来讲,全世界在这20年间的收入增加了25%左右。但是绝大部分的财富增长,都被发展中国家本来收入比较低的人群(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经济群体)享受,而发达国家的工薪和中产阶层(上图85%-99%的收入人群),其财富增长远低于世界平均,甚至接近0(就是说20年前和现在没啥区别)。而那些收入在全世界最高的1%的群体,他们的财富增长并没有受到影响,其增长的幅度大约为70%左右,接近全世界最高水平。

这张图揭示了世界经济在过去30年发生的深刻变化:第三世界起来了(中国,巴西,印度等国),发达国家停滞了。但是发达国家中收入最高的1%的精英阶层并没有停下来,反而其财富继续快速增长,导致发达国家内的贫富差距更加明显。

而最“受伤”的那部分人群,就是美国的低学历白人。如上图所示,在过去15年中,美国其他人种的死亡率都有不同幅度的下降,但是低学历的白人的死亡率,却不降反升。这和一开始本文提到的美国总统特朗普的支持者人群不谋而合,显示了其背后深刻的经济原因。

上面这些分析说明,贫富差距和阶级固化,确实已经成为困扰美国社会的一个严重问题。

那么这样的问题,对于美国和世界来说,意味着什么呢?简而言之,可以用两个字概括:冲突。

上图显示的是Peter Turchin基于美国历史统计的冲突数量。这些冲突包括恐怖袭击,骚乱和私刑。我们可以看到,当历史上的“精英”和“草根”开始脱节,人民内部阶级矛盾激化的时候,这些冲突的数量也会快速上升。笔者在上文中提到的“镀金年代”,恰恰也是这些冲突数量最多的时候。

通过对这些历史上的各种冲突的回归分析,我们也可以看到,这些冲突的数量,和“精英-草根”间的内部矛盾程度成正比。矛盾和分歧越大,冲突的数量越多。

这些分歧和争端在政治上的表现形式就是政党极端化(Political polarization)。从上图中我们可以看到,美国两党之间的分歧(蓝色为民主党,红色为共和党),是过去40年以来最大的。很多时候,政治变成了一场简单的站队游戏。在讨论任何问题之前,参与者首先要明确的是自己属于哪一派别。在这种“派系政治”下,很难能够听到理性的中立意见,很多实际问题也因此而被拖延搁置。

贫富差距和阶层固化,是阻碍文明社会发展的一颗毒瘤。如果这个社会的上升通道被阻塞,那么看不到希望的中下层草根,就很可能由“不满和愤怒”而逐渐演变到“暴力革命”,而该社会也可能会逐渐失去生命力和竞争力,从此慢慢沉沦失败。

在詹姆斯·罗宾逊和德隆·阿西莫格鲁所著的《国家为什么会失败》一书中,作者提到了威尼斯的例子。在中世纪,威尼斯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之一。1330年时,威尼斯拥有11万人口,其规模和巴黎差不多,比伦敦大三倍。

但是从1310年左右开始,威尼斯的政治上升通道被渐渐关闭。在多个法令被通过后,能够有资格进入威尼斯议会的候选人被越来越限制在小范围的世袭家族之中。在政治通道被关闭后,威尼斯贵族们开始接管该城镇国家的经济支柱:国际贸易,并开始向从事贸易的个人征收很高的关税。也就是说这些贵在关闭政治通道后逐渐转移去关闭经济通道。从1350年左右开始,威尼斯不断走下坡路。到了1500年,其人口缩减到10万左右。两百年前的辉煌转瞬即逝,从此成为历史。

现在断言美国会重蹈威尼斯的覆辙显然为时过早,但我们需要注意贫富差距拉大和阶层固化这样的社会变化,以及该变化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对于其他国家来说,我们也应该学习美国的经验教训,时刻提醒自己不要堕入社会阶层僵化,内部矛盾激化的可怕陷阱。给每个人一个“美国梦”,或者“中国梦”这样的奋斗机会,才是真正的强国之道。

希望对大家有所帮助。

数据来源:

Jonathan Rothwell and Pablo Diego-Rosell, Explaining nationalist political views: the case of donald trump, November 2016

Peter Turchin, Ages of Discord: A Structural-Demographic Analysis of American History, 2016

Christoph Lakner and Branko Milanovic, Global Income Distribution, From the Fall of the Berlin Wall to the Great Recession, The World Bank Policy Research Working Paper, 2013

//malcolmtravers.blogspot.sg/2014/06/political-polarization-why-it-threatens.html

德隆·阿西莫格鲁/詹姆斯·A. 罗宾逊,《国家为什么会失败》,2015​​​​

编者按: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伍治坚证据主义”(ID:wzjevidence),作者 伍治坚,著有《小乌龟投资智慧:如何在投资中以弱胜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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